马一田早就上好了髯口,戴好戏帽,穿好戏袍,在“九龙口”边候场。今晚第一出戏是他的《借东风》。
这出戏他演过了多少次?从十六岁登台,一直唱到七十多岁了。当然,文化大革命那十年得减去,但少说也有两百次。每次上场,他的心都跳得厉害。此刻,他不由自主地望了望侧幕边的一把旧木椅。那旧木椅上没有人,不,分明是燕菁坐在那儿,文文静静,但又含情脉脉,那眼珠子真亮,亮得像打闪,仿佛流淌出万语千言来。
妻子在三十多年前就死了,是得重病死的。那时,他正挂黑牌,天天挨斗,每月只发基本生活费。两个孩子还小,燕菁工资不过四十元,且不说她精神上受到种种压抑,光一家人的生活就够她对付的了。每次他被揪斗回来,桌上必有一碟子可口的菜,必有两小盅白酒。燕菁坐在旁边陪着:“一田,啥也不要想,喝了酒睡一觉。”他奇怪为什么燕菁和孩子总不与他同时吃饭,那一次,他才发现他们吃的是老黄菜叶,连个油星子都不见。一田流泪了,哽咽着说:“孩子怎么挺得住?”
燕菁说:“他们饿不着,你的身体要紧。”
终于,她倒下了,胃出血,以后成了胃癌,死了。燕菁死后不久,他“解放”了。
燕菁没有死,每次上台,她总是坐在那把木椅上,痴痴地看。在剧团她负责收捡道具、戏装,这时候是她闲着的空档。
他怎么认识她的?那时他刚从戏校毕业,学的老生,第一次登台唱《借东风》。她比他大两岁,在剧团跑后勤。他化妆的时候,她站在身边看,看得他身上发热。
可是,这戏让他唱砸了,“天堑上风云会虎跃龙骧”,这一句“二黄导板”没唱上去,台下有人喝倒彩。好好歹歹把戏唱完,回到后台,团长拉长了一张脸,拉京胡的乐手噘着个嘴,他伤心地哭了起来。
有人到他身边来了,声音轻轻的、柔柔的:“一田,别丧气,唱砸了,再练。第一次唱,也算不错了。”
他睁开泪眼,看见了一张忠诚的脸和一双好看的眸子。
“以后,我就坐在台侧给你镇台,好不好?”
他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果然,他每次登台,燕菁就把木椅搬到侧幕边,静静地看他唱戏。
他一点也不慌了。
他的戏越唱越好了,唱成了一个红角。
后来,他们结婚了。
他成红角后,脾气也大了,常常给拉京胡的乐手脸色看。每当这时候,燕菁便走过来,盈满泪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,望得他无地自容,然后去向乐手赔不是。
燕菁悄悄地笑了。
他怎么也想不到燕菁会“走”,“走”得那么匆忙。
那把木椅团里本来要处理卖掉,他硬是把它留下了。每次登台前,他把椅子放在侧幕边。他觉得燕菁还活着。
锣鼓声、京胡声响了起来,“九龙口”后走出了“诸葛亮”。
马一田眼一斜视,发现那木椅上分明坐着一个人。一个年近半百的女人。是管道具、戏装的张晓芬。她翘着二郎腿,从涂着口红的嘴里飘出几缕矜持的笑。她几年前和丈夫分了手,曾请团长撮合过这桩婚事,一田没有应允。
她坐在那里干什么?他不喜欢她,假模假样的。
他收回目光,开始进入他的“戏”。
在京胡伴奏声中,他又唱到了这一段:“天堑上风云会虎跃龙骧,设祭台祭东风相助周郎。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,领人马下江南兵扎在长江……”
台下喊出一片“好”来。
借转动身段的空隙,他又看见了她,正叼着一支烟,火辣辣地看着他。他真想吐一口唾沫。
他记起燕菁临终前对他说的话:“要找就找一个贴心的人,别草率,别找那些花脚乌龟,成天价找你的闲气。”
他的心平静了。
那木椅上坐的不是张晓芬,是燕菁。她还在为他镇台。要找,就得找一个像燕菁那样的好女人。
下台后,他把木椅搬到水龙头下,认认真真地冲洗了一番。